人类不可知的命运使你悲哀
2025-11-05 07:23:55

标题来自于丁尼生的《致维吉尔》:

人类不可知的命运使你悲哀,在你的悲哀之中有着庄严。

《埃涅阿斯纪》中充满了悲剧,不仅几个主要人物如此,连一些次要角色,如帕拉斯和劳苏斯、尼苏斯和欧吕阿鲁斯、卡密拉等,其经历也都充满了悲剧性。

埃涅阿斯展现出来的人格魅力并不突出,部分原因在于,他在本书中不是一个特别典型的荷马式的英雄。他并不是不想去和希腊人战斗:

你们这些有幸死在父母脚下、死在特洛亚巍峨的城墙之下的人,真是福分非浅啊!

只是为了成就罗马国家,他不能放任自己和赫克托尔一样去追求战斗与死亡、追求个人的荣耀,他是虔敬的埃涅阿斯。他肩负的是公共的使命,民族兴亡的重任在他肩头,埃涅阿斯的荣誉观念虽然与荷马英雄相同,但他的命运却是牺牲自己去完成现世无法看到的宏远目标。

苦难是埃涅阿斯漂泊中最忠实的伙伴,他在史诗中接连失去祖国、妻子、恋人狄多,以及盟友托付他的少年武士帕拉斯。我们在史诗中第一次遇到埃涅阿斯时,他浑身发冷,四肢瘫软,武器、船板和其他残骸——那些他特洛伊身份的痕迹——被风暴吹入海中,漂浮,沉没;史诗结尾,埃涅阿斯于盛怒中杀死了浑身发冷,四肢瘫软的图尔努斯,突破了自己往常的节制和仁慈。《埃涅阿斯纪》不像荷马史诗那样,以相对从容的方式结束并且把未尽的事项都处理干净,而是于高潮处戛然而止,震耳欲聋的沉默对应着空虚,那走在命运正道上所带来的巨大的空洞。

被他杀死的图尔努斯也值得同情。如果说埃涅阿斯尚且有一些自由意志的话,图尔努斯(也包括狄多)则彻底沦为了诸神的棋子。图尔努斯最开始是有个人意志的,阿列克托最初试图用言语来点燃他对外来者的怒火时,他不为所动,逼得阿列克托使用了神力:

“我是从复仇女神的驻地来的,我手里拿着战争和死亡。”她说着就把一把火炬投向青年国王,这火炬插在他心窝里,冒出浓烟和火焰。图尔努斯大吃一惊,打破了沉睡,浑身冒出冷汗,从四肢到骨架都是湿漉漉的。他发疯似地喊叫拿武器来,一面在床旁,在整座宫殿里寻找武器。

只有在这时,他才充满对战斗的渴望,人的意志被神力夺舍,从而被天神引向绝路。没错,与节制仁慈的埃涅阿斯相比,他的性情是暴躁易怒的,但这并不应该给他带去死亡。结尾处他从亢奋状态清醒:

现在,姐姐,现在我意识到了,命运的力量比我大,你不要阻拦我了,天神和无情的命运女神召唤我们到哪里去,我们就到哪里去吧。我已经决心和埃涅阿斯交手,我已经决心承受死亡,不管它是多么残酷,姐姐,你是决不会看到我把荣誉抛到脑后的。

然后他叫部下停止战斗,由他一个人去战埃涅阿斯。虽然他无从知道这场战争会是一场违逆天命的战斗,但他依然选择以英雄姿态面对死亡,如同一个知道自己命运的祭品一样,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卷十中维吉尔让尤诺救走图尔努斯也是合适的安排,虽然那时图尔努斯不缺少战斗的意愿,然而图尔努斯本人还没有经历过痛苦,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未知死之死,不能成就悲剧的意义。

维吉尔对最后一战的描写相当耐人寻味,图尔努斯:

他不再多说,回头看见一块大石头,一块又大又古老的石头,碰巧躺在平川地上,是一块界石,标志四至,防备引起田产纠纷用的。选出今天当地土生土长的十二个大汉也不能把它扛上肩膀,英雄的图尔努斯急速地用手去抓,挺直身体,飞跑几步,向敌人投了出去。

维吉尔刻意复写了《伊利亚特》中的场景:

阿基琉斯又抽出利剑大喊着扑来,
埃涅阿斯也顺手抓起一块大石头,
那石头大得现今两个人都难以抱起,
他却能独自一人不费劲地把它高举。

彼时是埃涅阿斯守卫特洛伊,抓起巨石准备扔向阿基琉斯;此时是图尔努斯守卫拉丁都城,抓起巨石准备扔向埃涅阿斯。维吉尔刻意让图尔努斯以守护者的身份战死,其结果是,图尔努斯反而实现了埃涅阿斯在史诗最开始的愿望——战死在特洛伊的城墙下:

我头脑发昏,拿起了武器,但拿起武器,我也没有明确的目的;我心里只想召集一批同伴,冲向城堡去战斗;疯狂和忿怒使我丧失了理性,我心里只想:在战斗中死去是光荣的。

如最开始所说,虽然埃涅阿斯情愿死在特洛伊,以荷马式的英雄形象被铭记,但他不能这样,反而是图尔努斯将这一受阻的欲望具体化了。四肢瘫软的重复则印证了这一判断,维吉尔的确有意为之,图尔努斯在死亡的刹那被转化成了埃涅阿斯的另一个自我。死亡没有被单纯地赋予凯旋的色彩,而是带有一种悲悯的情怀,维吉尔总是同情罗马的敌人,狄多如此,图尔努斯也是如此。

现在回头来看埃涅阿斯则更值得我们现代人的同情。除了不断失去周围的人的这种“外在”的伤痛以外,更可怕的是自我身份的丧失。这不仅仅是关于特洛伊的认同——尤比特和尤诺约定拉丁人可以保留他们的语言和服饰而不被同化,更重要的是他的自我认同。如果埃涅阿斯战死在特洛伊,他会永远确认自己的自我形象和作为特洛伊人的身份;现在反倒是图尔努斯为自己的故土捐躯,从而占有了埃涅阿斯在史诗开始之际的身份界定。通过击杀图尔努斯,埃涅阿斯从精神上消灭了自己,荷马式的英雄死了。这也许是为什么史诗以这次复仇结尾的原因之一,在结尾处对他唯一重要的就是为帕拉斯复仇,完成复仇的埃涅阿斯则已是空壳,彻底成为了命运的容器。

人类不可知的命运使你悲哀,在你的悲哀之中有着庄严。

稍有讽刺意义的是,维吉尔自己也遭受了这种待遇,《神曲》中但丁给维吉尔安排了一个完全“维吉尔式”的命运。笼罩着《埃涅阿斯纪》的那种人类对所面对的命运的无知,被但丁在《神曲》中安排到了维吉尔本人身上。炼狱篇22中,在引用了维吉尔第四首《牧歌》之后,斯塔提乌斯说:你这样说,就像夜间行路的人,背后提着灯,对自己无用,却使自己后面的人看清了道,还说:你给我揭开了掩盖着我所说的那种善的面纱。维吉尔将那本来不可理解的文本变成了大善,但这只是对他身后的人而言,对维吉尔本人却并非如此,他未能洞察后来被“揭开”的基督意涵。由此更让人对维吉尔在《神曲》中作为永恒的局外人的命运而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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