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很神奇,我第一次读到《麦克白》的原文,是在音乐剧Hamilton中的这一段: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I trust you’ll understand the reference to
Another Scottish tragedy without my having to name the play
They think me Macbeth, and ambition is my folly
I’m a polymath, a pain in the ass, a massive pain
Madison is Banquo, Jefferson’s Macduff
And Birnam Wood is Congress on its way to Dunsinane
那时候我并没有读过《麦克白》,当时只觉得引用的这一段韵律挺不错的,也没去深究下去。最近疯狂阅读莎士比亚,读到相关情节,才意识到Lin-Manuel Miranda确实引用得很好。麦克白在剧末的独白原文如下:
She should have died hereafter;
There would have been a time for such a word.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
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And all our yesterdays have lighted fools
The way to dusty death. Out, out, brief candle!
Life’s but a walking shadow, a poor player
That struts and frets his hour upon the stage
And then is heard no more. 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我引用卞之琳的诗体翻译:
她总不免要一死;
总有一天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明天,又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一天天搬着这种琐碎的脚步
直到有记录时间末一个音节;
我们的昨天全部给傻子们照明了
入土的道路。熄了吧,熄了吧,短蜡烛!
人生只是个走影,可怜的演员,
在台上摇摆了、暴跳了一阵子以后
就没有下落了。这是篇荒唐的故事,
是白痴讲的,充满了喧嚷和狂乱,
没有一点儿意义。
这是麦克白在得知夫人去世之后的独白,第一句是他对于夫人极不尽人情的讣告。他们本来相互信任,深爱对方,但是麦克白对于邓肯的暗杀改变了两人的关系。在第三幕中,麦克白甚至没向妻子透露他决意杀死班柯和他儿子;而在第三幕过去之后,剧作就再也没有展现麦克白和他的夫人的交流,两人都不再听对方说话,变得自我封闭,寡言少语。为了证明对妻子的爱意而去杀人,这却导致他们的爱情变得更加糟糕,何其讽刺。
独白中后续关于时间的思考呼应了第二幕中杀完邓肯之后麦克白的独白:
要是我在这件变故发生以前一小时死去,我就可以说是活过了一段幸福的时间;因为从这一刻起,人生已经失去它的严肃的意义,一切都不过是儿戏;荣名和美德已经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经喝完,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无味的渣滓,当作酒窖里的珍宝。
一般认为《麦克白》是四大悲剧中剧情发展最快、最为迅猛的一部,主要原因在于关键节点来得非常之早。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一般有一个重要的剧情节点,自那之后主人公便再也无法回头了,剧情会一直加速,进入自由落体状态直到结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悲剧主人公在这一节点后就已经“死”了,对《麦克白》来说,这节点就在第一场(《李尔王》也是第一场,《奥瑟罗》应该在第三章中奥瑟罗开始怀疑苔丝狄蒙娜的时候,《哈姆雷特》则更有趣,他不断地延迟复仇,不断地推迟这一节点)。
刚犯下罪行的麦克白清楚地知道,走上这条路便不可再回头,他的选择是致命的。他刚把邓肯杀死,就已经意识到: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
。难以启齿的罪恶感让他变成了嗜血的僭主,流血必须引起流血
,一直会有新的罪恶感袭来,一直需要去犯下新的罪行,如此无休无止。因此对于麦克白来说,他生存的开端和结局几乎同时发生了,麦克白成为杀人凶手的一瞬间已经注定了他的必死结局,他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意义:荣名和美德已经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经喝完,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无味的渣滓
。历史舞台上的麦克白还活着,客观时间意义上的麦克白还在活动,生存性意义上的麦克白已经死了。
仔细品味麦克白在剧末的独白,麦克白深陷在一个广袤的、规律的时间机器里,任由它滴答滴答缓慢走动,消磨着音节和分秒,直到世界的尽头。他成了沾染鲜血的傻瓜,摧毁了意义,他的时间成了注定无意识走向死亡的客观时间。没有了意义,生命中就没有了惊喜和对照,速度和节奏一成不变,不再有张力和松弛。在一个孤独的、被人抛弃的、丧失了意义的世界中,只剩下一种时间:机械而单调地被记录的时间。
此时时间只是个客观物,在这个由傻子组成的舞台上,一年接着一年,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个影子接着一个影子地在舞台上停留片刻然后悄然退下,没有一点意义。可以注意到此时莎士比亚用了舞台作比喻,然而作为戏剧而言,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比喻,一代接着一代的演员会继续表演麦克白的悲剧,一代一代的观众则会继续观赏麦克白,继续听他的那绝望的独白。另外这里的影子让人想到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虽然不知道具体可能是谁的影子,但莎士比亚是不是暗示了存在走出洞穴的可能性,不得而知。
虽然生存性意义上的麦克白已经死了,但是他依然在舞台上行动,迅速地行动,或者说得直接一些,迅速地杀人,甚至他还觉得自己太慢了:要追赶上那飞速的恶念,就得马上见诸行动;从这一刻起,我心里一想到什么,便要立刻把它实行,没有迟疑的余地
。从这里也能发现麦克白注定无法成功,他的统治方法中只有杀人这一个选项,完全不具备马基雅维利意义上君主的那些品性。这也不奇怪,麦克白是个军人,莎士比亚笔下的军人决定和行动之间的距离往往很短,军人不像是屋大维那样的政治家,言语行为和无声行为之间很少有不一致的地方(这也就是为什么麦克白必然失败,他依然囿于传统的道德准则)。对麦克白来说,谋害国王就像是在战场上杀敌,一旦下定决心,便立即付诸行动。行动的迅猛也可以从麦克白的对过程的描述中看出来,他任何细节都没说,只说了一句:我已经把事情办好了
。
回到谋杀之前,仔细思考会发现麦克白看似在思考要不要暗杀邓肯,实际上并没有,他早就下定决心要去干了:眼睛啊,别望这双手吧;可是我仍要下手,不管干下的事会吓得眼睛不敢看
。与其说是麦克白在思考,不如说他更像是在遵循命令。分析一下的话,麦克白的下定决心的主要推手有三个:女巫的建议、妻子的命令以及匕首的暗示。女巫的预言和典型的古希腊悲剧中预言的模式很像,她们说着颠倒价值观的美即丑恶丑即美
,麦克白受女巫影响后,也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了
。麦克白写信给妻子也不过是为了让妻子帮助自己坚定信心,他的夫人说得很明白:那么当初是什么畜生使你把这一种企图告诉我的呢
,而且不难发现,麦克白的反驳是如此无力,以至于他一下子就被他的夫人要挟/说服了。至于匕首则是野心在他狂热的大脑中幻化出的可怕意象,你指示着我所要去的方向,告诉我应当用什么利器
,因为听从了匕首的召唤,麦克白就必须采取行动。因此麦克白其实是在遵循命令,麦克白自己心里的麦克白夫人在命令(麦克白的残忍和攻击性体现在他夫人身上,夫人的恐惧和顾忌却通过她的丈夫得到表现),他臆想出来的流血的匕首在指示他,黑夜的钟声在召唤他采取行动。
麦克白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他抓住了时机成功杀害了邓肯,同时他也成了凶手,再也洗不净自己的双手(洗手这个行为很可能呼应了本丢彼拉多的典故)。哈姆雷特则是一直在延迟复仇,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他不愿意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复仇,所以他放弃了在克劳狄斯祷告时候下手的机会,错过了这时机,也因此他成就了自己的伟大。英勇的麦克白本可以保持传统意义上的德性,可是他选择了去当恶人,但他又不具备僭主所需要的品质,完全囿于传统的道德准则,最后酿出一场悲剧,也许这种恶人的彻底绝望就是一种莎士比亚笔下的神正论。
莎士比亚不仅赋予麦克白伟大的时间洞见,也让其他角色临死前爆发出对时间的深邃思考,比如同样身为军人的霍茨波:
可是思想是生命的奴隶,生命是时间的弄人;俯瞰全世界的时间,总会有它的停顿。
理查二世在狱中迎接死亡时也作出了类似的哲思:
我曾经消耗时间,现在时间却在消耗着我;时间已经使我成为他的计时的钟;我的每一个思想代表着每一分钟,它的叹息代替了嘀嗒的声音,一声声打进我的眼里;那不断地揩拭着眼泪的我的手指,正像钟面上的时针,指示着时间的进展;那叩击我的心灵的沉重的叹息,便是报告时辰的钟声。这样我用叹息、眼泪和呻吟代表一分钟一点钟的时间;可是我的时间在波林勃洛克的得意的欢娱中飞驰过去,我却像一个钟里的机器人一样站在这儿,替他无聊地看守着时间。
红白玫瑰战争双方鏖战时,亨利六世无力地坐上山坡上作壁上观,也和狱中的理查二世一样,开始思考时间:
上帝呵!我宁愿当一个庄稼汉,反倒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就像我现在这样,坐在山坡上,雕制一个精致的日晷,看着时光一分一秒地消逝。分秒积累为时,时积累为日,日积月累,年复一年,一个人就过了一辈子。若是知道一个人的寿命有多长,就该把一生的岁月好好安排一下;多少时间用于畜牧,多少时间用于休息,多少时间用于沉思,多少时间用于嬉乐。还可以计算一下,母羊怀胎有多少日子,再过多少星期生下小羊,再过几年可以剪下羊毛。这样,一分、一时、一日、一月、一年地安安静静度过去,一直活到白发苍苍,然后悄悄地钻进坟墓。呀,这样的生活是多么令人神往呵!多么甜蜜!多么美妙!
这时间不是麦克白与理查二世感受到的那种机械的单调的时间,而更像是自然的时间,自然状态下那有规律的时间,摆脱了王权的束缚的时间,人可以平静而快乐地生活的时间。
Hamilton的终曲也回到了时间这个话题,Who Lives, Who Dies, Who Tells Your Story:
I stop wasting time on tears
I live another fifty years
It’s not enoughI try to make sense of your thousands of pages of writings
You really do you write like you’re running out of TimeWhen I needed her most
she was right on TimeAnd I’m still not through
I ask myself what would you do if you had more Time?The Lord, in his kindness, he gives me what you always wanted
He gives me more TimeI speak out against slavery
You could have done so much more if you only had TimeAnd when my time is up
Have I done enough?
Will they tell our story?Oh, I can’t wait to see you again
It’s only a matter of time
Eliza尝试继承Hamilton的意志,在自己余下有限的生命里赋予时间以意义,用讲故事的方式去对抗客观时间对于记忆的消磨。可惜,麦克白夫妇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活着,不可能,死了,更不可能。
最后,推荐脱节的时代 (豆瓣)的第7章给本文提供了许多养料;推荐莎士比亚的动荡世界 (豆瓣)的第16章,了解一下莎士比亚的时代对于时间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