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赛中的三位女性
2025-04-02 07:30:20

在《奥德赛》中,英雄奥德修斯的还乡长旅途中,曾对他有意的女性包括神明基尔克和卡吕普索,凡人瑙西卡娅。除了在遥远的家园等待他的佩涅洛佩以外,奥德修斯也可以选择这极富魅力的三人,但最终英雄拒绝了她们。这三位女性各有千秋,而荷马对她们的表现方式也不尽相同,本文是对荷马对这三位女性角色的描绘方式的梳理,既有自己的阅读体验(译本主要是参照王焕生翻译的荷马史诗·奥德赛),也包含了对于参考资料的整理(主要参考了奥德修斯的世界荷马史诗中的生与死与父亲的奥德赛)。

基尔克

基尔克第一次出场乃是出自诗人之口,在第八卷中奥德修斯打包行礼时:打个巧结,尊贵的基尔克当年教习。第二次则是在第九卷,出自奥德修斯之口:基尔克也曾把我阻留在她的宫宅里,就是那魔女艾艾埃,心想让我作丈夫。讽刺的是,根据我们后文读到的内容来看,基尔克与卡吕普索不同,并不曾阻留奥德修斯,也没提过要让奥德修斯做他的丈夫,这可算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的一种吹嘘(这里整体有点微妙,毕竟基尔克的故事都出自奥德修斯之口,而后两位女性的故事则都是由荷马作为叙述人)。

然后到第十卷我们才真正阅读到关于基尔克的故事。基尔克的毒药带来了奥德修斯归途中最为严峻的一次危机:如果魔女再次得逞,那么奥德修斯将被永远封锁在猪的身体(兽性)之中;赫尔墨斯(奥德修斯的祖先),作为他身上神性的来源,亲自将防御魔女毒药的药草摩吕(神性的药草,有死的凡人很难挖到它)给奥德修斯。而后的剧情则更具童话色彩,基尔克被奥德修斯制服后:现在请你把那剑收回你的剑鞘里,让我们同登我的卧床共枕享欢爱,以甜蜜的爱意你我互表诚意真心,基尔克心知奥德修斯受众神青睐,便让他入室登榻。从充满敌意的巫术到卧床共枕享欢爱,这一转折有如梦幻一般。

上文提到基尔克并不曾阻留奥德修斯,也没提过要让奥德修斯做他的丈夫,她所做的只是劝他们:现在你们尽情地吃饭、尽情地饮酒吧。接下来奥德修斯则:从那时起整整一年,我们每天都围坐着尽情享用丰盛的肉肴和甜酒。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奥德修斯会整整一年都在休息,也许是他真的太累了(第十卷前半部分快速叙述了接二连三的灾难,这导致奥德修斯的船队只剩下他一艘了),也许是基尔克的魅力太大了,也许是苦难让他觉得回家的希望渺茫,他有些放弃了。

甚至还是奥德修斯的同伴提醒他该考虑回乡了,他才去找的基尔克:现在我的心渴望回家园。我的同伴们也一样,他们令我心碎,围着我哭泣,每当你不在我们身边时。伙伴的哀叹让他软了心肠,但是他始终没有理解基尔克,基尔克可一点勉强的意思都没有,她马上回答:现在你们不必勉强地滞留在我这里。对魅力十足的基尔克而言,与奥德修斯的相处就像一种找乐子的风流韵事,没有必要拖延下去。而后基尔克便为他们规划规程,丝毫不拖拉。她用神力和预言帮助奥德修斯返乡,给奥德修斯指出了去往冥府哈得斯的路途,确实像她承诺的那样做到了诚实可信。

第十卷的结尾奥德修斯的评论则尤其有趣:这时基尔克已经来到乌黑的船只旁,缚来一只公羊和一只黑色的母羊,轻易地超越了我们。只要神明不愿意,有哪个凡人能见到或来或往的神祇?基尔克自始至终都是强大而神秘的,而奥德修斯也心知肚明。

卡吕普索

基尔克和卡吕普索有许多相似之处:都住在与世隔绝、植被茂盛的岛上,身边有动物相伴;都是宁芙,都是提坦的女儿,都具有超自然力量;名字都以希腊语中的K打头,卡吕普索意为“隐藏”,而基尔克意为“环绕”,两个词都与监禁有关;两个故事里赫尔墨斯均有出场。这相似之处可能是荷马继承的程式化表达的一部分,但荷马依旧对这两位女性的刻画作出了区分。

与基尔克不同的是,卡吕普索把奥德修斯当作自己的东西,救了他的性命,也希望令他长生不死从而可以永远拥有他。卡吕普索在接到赫尔墨斯传达的宙斯的指令后,痛斥诸神在两性关系上臭名昭著的双重标准:神明们啊,你们太横暴,喜好嫉妒人,嫉妒我们神女公然同凡人结姻缘,当我们有人为自己选择凡人做夫婿。男性神明往往带走凡间女子结为伴侣,却不许神女同她们的凡人伴侣在一块——他们甚至常常杀害那些不幸的年轻男子,现在又要拆散她和奥德修斯(也许以后可以写写从女性主义视角如何看待卡吕普索的抗议、基尔克的主动性等)。然而违抗宙斯是不可能的,郁郁不乐的女神也只能答应放走奥德修斯。

卡吕普索是一个很重视自己尊严的女神,因此她并没有告知奥德修斯放他走的真正原因,她将其归功于自己的好心肠:因为我也有正义的理智,我胸中的这颗心灵并非铁铸,它也很仁慈。甚至奥德修斯吃喝时候坐的座位,也是赫尔墨斯刚才坐过的宽椅。她仅仅是暗示了自己的不满和真正的原因:使你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的家园,但愿统治广天的神明也这样希望,他们比我更有智慧,更富有权能。换言之,若不是众神介入,她才不让他离开。当然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也隐隐猜到了真实的原因:她突然把我劝说,要我迅速归返,不知是宙斯的旨意,还是她改变了主意

而他们最后的对话,则更值得回味:

神女中的女神卡吕普索开始这样说:
“拉埃尔特斯之子,机敏的神裔奥德修斯,
你现在希望能立即归返,回到你那
可爱的故土家园,我祝愿你顺利。
要是你心里终于知道,你在到达
故土之前还需要经历多少苦难,
那时你或许会希望仍留在我这宅邸,
享受长生不死,尽管你渴望见到
你的妻子,你一直对她深怀眷恋。
我不认为我的容貌、身材比不上
你的那位妻子,须知凡间女子
怎能与不死的女神比赛外表和容颜。”
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这样回答说:
“尊敬的神女,请不要因此对我恼怒。
这些我全都清楚,审慎的佩涅洛佩
无论是容貌或身材都不能和你相比,
因为她是凡人,你却是长生不衰老。
不过我仍然每天怀念我的故土,
渴望返回家园,见到归返那一天。
即使有哪位神明在酒色的海上打击我,
我仍会无畏,胸中有一颗坚定的心灵。
我忍受过许多风险,经历过许多苦难,
在海上或在战场,不妨再加上这一次。”

女神的这番话可不好回答,她想说的大概是奥德修斯你想走尽管走,但我觉得你应该选择我而不是你的妻子,因为我的美貌远甚于你的妻子。奥德修斯的回答则配得上他足智多谋的名号,他首先认同了女神的容貌确实远胜于自己的妻子,佩涅洛佩无论是容貌或身材都不能和你相比。而后他小心地保证自己只是想要回家,渴望返回家园,并没有承认自己对于妻子的怀恋,从而避免了令人尴尬且容易招致不满的两位女士比较的问题,令卡吕普索保全了尊严。这巧妙的回答与赫尔墨斯传达宙斯指令时的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宙斯命令我来这里,并非出于我己愿,有谁愿意越过无边的海水来这里,也是给卡吕普索做好心理准备,让她可以保全尊严。可惜的是,尽管卡吕普索保住了尊严,却失去了爱人。

当然这里奥德修斯并没有撒谎,相比于和妻子的爱情,他确实更加思念家乡。人物的塑造与时代有关,从荷马到最晚的希腊文学,都没有特指“丈夫”和“妻子”的惯用词,也没有完全可以对应到现代意义上的“爱”的词。我们会发现在奥德赛中,家园的意向中往往会略去妻子,例如瑙西卡娅说:只要你能博得我母亲的喜悦和欢心,那时你便有希望见到自己的亲人,回到建造精美的家宅和故乡的土地;奥德修斯自己也提到:任何东西都不如故乡和父母更可亲,如果有人浪迹在外,生活也富裕, 却居住在他乡异域,离开自己的父母,都缺少对于妻子的明确指向。当然奥德修斯是爱佩涅洛佩的,她是家园的一部分,家中的女主人,他儿子的母亲。只能说似乎在荷马史诗中,男女伴侣之间的关系相对而言缺乏深度与强度(如果与阿喀琉斯和帕特罗克洛斯的同性之爱相比较)。

奥德修斯拒绝了永生的邀请的情节,往下可以深挖关于史诗的主题、史诗对于生与死的看法等等。然而反过来想呢,如果奥德修斯答应了和卡吕普索在一起,得到永生会如何。卡吕普索所在的地方相当遥远孤僻:任何天神或有死的凡人均与她无往来,也许奥德修斯可以成为不死的神明,也许奥德修斯可以获得永生,但也被禁锢在了永恒的空间和时间中。对我们读者和他的家人来说,奥德修斯永生和死亡并没有区别,他的存在已经消失了,故事就结束了:一次失败的返乡,一个回家失败最后只能被认为失踪的奥德修斯。拒绝永生的奥德修斯有着坚定的意志,意志可能部分来自于在冥府见到的预言家的预言:你们忍受艰辛后仍可如愿返家园虽然你自己可逃脱灾难,但归返艰难迟缓,失去所有的同伴。因此这里的情况与基尔克的故事不同,那时的奥德修斯并不知前路如何,相当迷茫,现在却是极为坚定。

瑙西卡娅

瑙西卡娅是公主,从诗人使用的程式化的用语来看,她是勇敢的阿尔基诺奥斯的女儿,具有女神般美丽容貌,有着洁白的手臂(白臂的瑙西卡娅)。瑙西卡娅一出场即是雅典娜的托梦情节,雅典娜和她说:你已临近婚期作少女的时间不会很久长,让她去河边洗衣服准备结婚。女神的动机自然是要把瑙西卡娅忽悠去海边,让奥德修斯得到她的帮助,但却选择了这么一个间接的方式。此后瑙西卡娅就去找父亲,羞于对亲爱的父亲明言欢乐的婚事,却说父亲开会商议要政需要衣冠整洁,兄弟需要经常去参加舞会也要穿上新洗的干净衣服,而她自己却有许多脏衣服。可以看到这里诗人对于情节的处理相当细腻,雅典娜没有直接行动,瑙西卡娅不曾将心事和盘托出,她的父亲虽然会意一切也并没有道破她的心思。

奥德修斯刚刚出现的时候并没有给瑙西卡娅相当深刻的印象。面对浑身被海水染污的裸体的奥德修斯,她的侍女个个颤抖着沿突出的海岸四散逃窜,反倒是公主瑙西卡娅保持了相当的勇气;而后奥德修斯与公主远远地谈话,饱经磨难的英雄与优雅的公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是在奥德修斯沐浴完毕并被雅典娜美化后(可以说沐浴完毕代表了一种新的身份的确立,我们可以回忆到在海上漂流时,奥德修斯已经脱掉卡吕普索赠给他的那些衣衫),她对侍女们说:我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在此地居住,做我的夫君,他自己也称心愿意留这里,而后在于奥德修斯的对话中更是暗示:跟随瑙西卡娅的英俊外乡人是谁?她在哪里找到他?也许他将作夫君。就连她的父亲也有意撮合:我真希望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秉性,意气与我相投之人娶我的女儿,留下做女婿。可惜奥德修斯一心回家,他与瑙西卡娅并没有任何可能。

尽管如此,瑙西卡娅还是设法出现在奥德修斯去晚宴的路上,讲了最后的话:你好,客人,但愿你日后回到故乡,仍能记住我,因为你首先有赖我拯救,她曾有意与奥德修斯相爱,现在则只能希望自己至少能留在奥德修斯的记忆里。奥德修斯的回复则更加老练,先是表达了归家的意愿,然后说如果平安回家的话,那时我将会像敬奉神明那样敬奉你,一直永远,姑娘,因为是你救了我。奥德修斯本身的态度相当明了,是一种得体而微妙的婉拒,所谓的像神明一样敬奉瑙西卡娅,无形之中就拉开了他们两者的距离,毕竟奥德修斯此前已然拒绝了真正的神明卡吕普索的邀约。尽管表面看来这段话毫无结果,但这段对话补全了未尽之言,那些本可能讲出的话,已经随着奥德修斯的出发随风而散了。

总结

如果我们回到奥德修斯刚见到瑙西卡娅的那一刻,在在奥德修斯请求帮助的话音将落之际,奥德修斯向我们揭示了何为他理想中美满的婚姻:

我祈求神明满足你的一切心愿,
惠赐你丈夫、家室和无比的家庭和睦,
世上没有什么能如此美满和怡乐,
有如丈夫和妻子情趣相投意相合,
家庭和谐,令心怀恶意的人们憎恶,
亲者欣慰,为自己赢得最高的荣誉。

有个希腊语单词homophrosynê被王焕生翻译为家庭和睦,也许更好的翻译是情投意合。英雄对费埃克斯公主瑙西卡娅表示此即美满姻缘、忠贞婚姻之标志。一个典型的反面例子就是阿伽门农,虽然他成功地回到了家乡,但却被其妻子密谋杀害。奥德修斯认为情投意合对伴侣而言最为重要,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奥德修斯会坚定地拒绝卡吕普索:夜里他不得不在空旷的洞穴里度过,睡在神女的身边,神女有情他无意,女神不得不靠强迫才能让奥德修斯与自己交欢。他虽与神女有诸多纠葛,且后者的美貌佩涅洛佩永远难以匹敌,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恰恰就缺了情投意合这一点。

那么奥德修斯与自己的妻子又是如何呢,不得不说佩涅洛佩的角色塑造相当复杂,只能留给以后的文章来详尽分析了。在史诗后文,奥德修斯回来杀死了求婚人后,老奶妈欧律克勒娅唤醒了佩涅洛佩,并将大好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女主人——奥德修斯回来了并他杀死了求婚人。有趣的是,王后并不相信。她如今已变得同自己的丈夫一样,谨慎多疑,意志与计谋丝毫不逊于奥德修斯(想象一下她20年里拒绝和任何男人有染所需要的那种力量,所以说奥德赛塑造的故事确实是理想中的男权生活天堂,妻子对离家在外的丈夫忠贞不二,丈夫尽管不忠却渴望回归家园)。这一幕中,她如此审慎,像极了奥德修斯,这既体现了这对伴侣确实情投意合,同时也令奥德修斯备感挫败,这个著名的骗子与诡才,在终于想要得到他人信任时——在终于吐露实情之际,却发觉自己正处于不被他人信任的古怪境地,多么讽刺。

回到正题,与相恋女子分别的场景,是艰难且情绪化的。《奥德赛》中这一主题的变化,向我们展示了三种完全不同的女性:对神秘而强大的基尔克来说,这就是一场风流韵事,丝毫不勉强奥德修斯;爱意盈盈的卡吕普索则极为痛苦,虽然保住了尊严但是失去了爱人;在瑙西卡娅那里,什么都没说出口,却一切尽在不言中。每个女子各自代表了一种类型,带来一种不同的关系,流浪的英雄本可以放纵期间,但是他把她们都拒绝了,表现了其无可征服的决心,这正是《奥德赛》的核心内容。

最后,私心安利一下音乐剧《Epic: The Musical》,尽管现在还在创作中,但已经有不少歌可以听了。《Epic: The Musical》不仅歌曲相当抓耳,歌词内容对于基尔克和卡吕普索故事的诠释也很有趣,可在阅读完荷马原作后对照参考。相似的讲希腊神话的音乐剧还有《Hadestown》,讲现代版的Orpheus和Eurydice的故事,也很值得去看。游戏《Hades2》中大名鼎鼎的奥德修斯和基尔克也作为友方NPC出场了,独眼巨人、斯库拉等则作为boss被表现,我一直很喜欢这个游戏的文案,很值得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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