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在文学上的back to basics之旅中，回到了西方文学的两大基础，圣经和希腊神话，并对其爱不释手。《奥德修斯》和《伊利亚特》这两部荷马史诗，洋洋洒洒，气魄宏大（下一篇就写荷马）。与之相对的，圣经，尤其是旧约中的叙事，相当简约而含蓄，其要求读者自己做出解读，去简单的故事中挖掘出无尽的内涵，从而在解读的过程中获得戏剧性的满足。
本文主要会对大卫与拔士巴的故事进行一些深入挖掘，既是自己的阅读体验，也是对于参考资料的整理（主要参考了圣经的叙事艺术和《圣经》的文学阐释 ）。
和合本原文
先看原文，见撒母耳记下11：
1 过了一年，到列王出战的时候，大卫又差派约押，率领臣仆和以色列众人出战。他们就打败亚扪人，围攻拉巴。大卫仍住在耶路撒冷。
2 一日，太阳平西，大卫从床上起来，在王宫的平顶上游行，看见一个妇人沐浴，容貌甚美，
3 大卫就差人打听那妇人是谁。有人说，她是以连的女儿，赫人乌利亚的妻拔示巴。
4 大卫差人去，将妇人接来。那时她的月经才得洁净。她来了，大卫与她同房，她就回家去了。
5 于是她怀了孕，打发人去告诉大卫说，我怀了孕。
6 大卫差人到约押那里，说，你打发赫人乌利亚到我这里来。约押就打发乌利亚去见大卫。
7 乌利亚来了，大卫问约押好，也问兵好，又问争战的事怎样。
8 大卫对乌利亚说，你回家去，洗洗脚吧。乌利亚出了王宫，随后王送他一分食物。
9 乌利亚却和他主人的仆人一同睡在宫门外，没有回家去。
10 有人告诉大卫说，乌利亚没有回家去。大卫就问乌利亚说，你从远路上来，为什么不回家去呢？
11 乌利亚对大卫说，约柜和以色列与犹大兵都住在棚里，我主约押和我主（或作王）的仆人都在田野安营，我岂可回家吃喝，与妻子同寝呢？我敢在王面前起誓（原文作我指着王和王的性命起誓），我决不行这事。
12 大卫吩咐乌利亚说，你今日仍住在这里，明日我打发你去。于是乌利亚那日和次日住在耶路撒冷。
13 大卫召了乌利亚来，叫他在自己面前吃喝，使他喝醉。到了晚上，乌利亚出去与他主的仆人一同住宿，还没有回到家里去。
14 次日早晨，大卫写信与约押，交乌利亚随手带去。
15 信内写着说，要派乌利亚前进，到阵势极险之处，你们便退后，使他被杀。
16 约押围城的时候，知道敌人那里有勇士，便将乌利亚派在那里。
17 城里的人出来和约押打仗。大卫的仆人中有几个被杀的，赫人乌利亚也死了。
18 于是，约押差人去将争战的一切事告诉大卫，
19 又嘱咐使者说，你把争战的一切事对王说完了，
20 王若发怒，问你说，你们打仗为什么挨近城墙呢？岂不知敌人必从城上射箭吗？
21 从前打死耶路比设（就是耶路巴力，见士师记九章一节）儿子亚比米勒的是谁呢？岂不是一个妇人从城上抛下一块上磨石来，打在他身上，他就死在提备斯吗？你们为什么挨近城墙呢？你就说，王的仆人，赫人乌利亚也死了。
22 使者起身，来见大卫，照着约押所吩咐他的话奏告大卫。
23 使者对大卫说，敌人强过我们，出到郊野与我们打仗，我们追杀他们，直到城门口。
24 射箭的从城上射王的仆人，射死几个，赫人乌利亚也死了。
25 王向使者说，你告诉约押说，不要因这事愁闷，刀剑或吞灭这人或吞灭那人，没有一定的。你只管竭力攻城，将城倾覆。可以用这话勉励约押。
26 乌利亚的妻听见丈夫乌利亚死了，就为他哀哭。
27 哀哭的日子过了，大卫差人将她接到宫里，她就作了大卫的妻，给大卫生了一个儿子。但大卫所行的这事，耶和华甚不喜悦。
叙事的空白
整体故事并不复杂，大卫借刀杀人掩盖自己让下属的妻子怀孕的故事。这里有趣的乃是圣经本身的叙事风格，虽然叙事人似乎大部分时候是全知的，但是叙事中经常会有省略和不写明的地方。叙事人虽然知道人物的内心想法和意图，但是并不急于告诉读者，而是一直等到这些意图转化为对实际行动的描述，等读者自己根据上下文内容来填补以获得故事的全貌。
因此拔示巴怀孕后，大卫把乌利亚召回，读者并不知道大卫想干什么，直到大卫反复敦促乌利亚回家休息，读者才会体会到大卫的想法，他想掩盖这个孩子是他的（通奸是重罪，犹大以为他玛不守妇道时，曾命令把她拖出去烧死）。乌利亚来了，大卫问约押好，也问兵好，又问争战的事怎样，这里一连串的问，极为短促的句子，有停顿，但中间并没有插入乌利亚的回答。毫无疑问乌利亚肯定回答了，但是没必要写出来，因为大卫根本不关心这些。或者说，乌利亚的回答没有意义，乌利亚认为他回来是要汇报战况，但大卫的目的只是让乌利亚回家。
现在知道了大卫的意图再回头看，则觉得前文确实细节满满，没有废话：
他们就打败亚扪人，围攻拉巴。大卫仍住在耶路撒冷：这大概是大卫第一次“逃避”战争，他已经不是那个只身上阵面对巨人歌利亚的少年了。这也是在交代背景，将士在外，给了大卫通奸的机会。太阳平西，大卫从床上起来，在王宫的平顶上游行：诗篇5中大卫唱道：早晨我必向你陈明我的心意，并要儆醒，但大卫在黄昏时间才起床在王宫游行，好生悠闲，与此同时他的臣子正在在外征战，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那时她的月经才得洁净：说明这个孩子一定不是乌利亚的，就是拔示巴和大卫偷情后所怀的。
叙事人并没有提及人物的感受，尽管深层的强烈感情在这段情节中至关重要。大卫爱拔士巴吗？她又是怎么看他的？当她被国王召见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发现自己怀上大卫的孩子了又有什么反应？乌利亚如何看待大卫，大卫又是如何看待乌利亚？ 叙事人均三缄其口。
另一个因为叙事的空白而造成的有争议的问题是，为什么乌利亚要拒绝回家，乌利亚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大卫通奸吗？我个人倾向于不知道，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乌利亚知道，况且后文耶和华表示：你在暗中行这事，我却要在以色列众人面前，日光之下，报应你。但是如果知道的话，也能打开新的解读的可能性。毕竟如果走漏了风声，乌利亚是有可能在耶路撒冷听到消息的；另外，他应该也会觉得奇怪，为什么紧急叫自己回来只是打听打听前线消息，而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乌利亚就是一个十足的悲情英雄，坚决不回家不上大卫的当。而且后文乌利亚表示不回家的的理由：我主约押和我主（或作王）的仆人都在田野安营，我岂可回家吃喝，与妻子同寝呢则成了对于大卫绵里藏针的批评（只认将军约押当主，不认大卫）。明知不服从就要被杀害，却不肯替大卫遮掩罪行，最后选择忠于国家，不拆信、不逃跑，维护了自己的荣誉。当然，仅靠圣经文本提供的信息是无法完美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是一种解读的可能性而已。
除了叙事的空白以外，叙事的密度也在不同的地方有差异。整体而言，圣经的故事总是在不停地快速运动，很少有时间静止的时候。虽然如此，故事的不同阶段的叙事的密度也会有很大的差异。大卫与拔士巴的关系是通过概括性的文字传达的，步调快且没有细节；但是大卫与乌利亚的故事是通过情景再现，则更缓慢而详尽一些。这也能看出叙事焦点在哪：大卫的堕落更多是通过对乌利亚的所为，而不是对拔士巴的所为刻画的出来的。这一结论也可以和后文拿单的谴责相呼应：拿单不提通奸之事，主要是批评大卫借刀杀人并取其妻为妻。
戏剧性反讽
有时候圣经叙事的情节构筑方式是创造反讽的局面，也就是所谓的戏剧性反讽（dramatic irony，出现这种效果的原因是，相关人物所知信息比读者还要少，或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不符合其最佳利益的事情，或者事态发展和结局与人物所期待的相反）。大卫与乌利亚的故事是戏剧性反讽的绝佳例子。叙事者并没有用说教的方式直接指责大卫，是采用了反讽的框架表明自己的价值取向。
除了前文的一些解读以外，来看乌利亚和大卫的对话。乌利亚是这样回答大卫的问题（为什么不回家去呢）的：约柜和以色列与犹大兵都住在棚里，我主约押和我主（或作王）的仆人都在田野安营，我岂可回家吃喝，与妻子同寝呢？我敢在王面前起誓（原文作我指着王和王的性命起誓），我决不行这事。讲这话时，乌利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辞中的那股反讽意味（假设乌利亚不知道大卫和妻子的苟且之事），这话暗指了他的行为和大卫的行为的比较。乌利亚只是知道战友的状况，不希望自己独享特权，他坚称自己绝不与妻子同寝，但这恰好是大卫一直在干的事情！我岂可回家吃喝，与妻子同寝，而你竟然与我妻子同寝！
不仅如此，乌利亚的拒绝之辞说了两次，第一句用反问句来强调，第二次是发毒誓。讽刺意味在乌利亚指着王和王的性命起誓时达到了顶点，因为正是这王干了乌利亚发誓所不为的事情。然而乌利亚正是因为对原则的诚实和坚守、对国王和战友忠诚，才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前线大量的兵士战死，大卫反而因为乌利亚的死亡深感宽慰。反讽不仅突出了大卫的罪过，而且还表现出了其不顾廉耻。后文中，大卫以为自己在谴责先知拿单故事中为富不仁、取走穷人羔羊的人，实际上却是在谴责自己。后文提到，约押打发使者去见大卫说：现在你要聚集其余的军兵来，安营围攻这城，恐怕我取了这城，人就以我的名叫这城，大卫仅仅最后出现一下客串即可，将士在战场奋勇杀敌，自己却偷人老婆，最后出现一下坐收渔翁之利。这里可以理解为是这个故事反讽框架的结尾，配合开头形成一个完整的反讽框架。作者用战争的故事作为大卫和拔示巴个人故事的框架，以战争和将士们的表现同大卫的对比，更显出大卫行事的不道德。
人称的变化
叙事人对于拔示巴的称呼变化也很值得细品，叙事人对于拔示巴的称呼变化其实反映了大卫对她的态度：
大卫就差人打听那妇人是谁：最开始是那妇人，并不强调名字与身份，也合理，此时没有明说其名字赫人乌利亚的妻拔示巴：下属的回答则强调了拔示巴作为乌利亚的妻的身份大卫差人去，将妇人接来。那时她的月经才得洁净。她来了，大卫与她同房，她就回家去了：虽然拔示巴这个名字已经公布了，但是那妇人和一系列的她，表明了大卫对其的态度：一个妇人，一个欲望工具而已乌利亚的妻听见丈夫乌利亚死了：哀悼乌利亚时，其称呼又变回了乌利亚的妻，此时强调了夫妻关系，提及这个客观情况是为了更好地讽刺大卫的行为她就作了大卫的妻：现在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大卫的妻，和上文乌利亚的妻对应，大卫的罪过更加昭然若揭你既藐视我，娶了赫人乌利亚的妻为妻，耶和华击打乌利亚妻给大卫所生的孩子：在耶和华数大卫罪责时，都是以乌利亚的妻称呼拔示巴大卫安慰他的妻拔示巴，与她同寝：现在在大卫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之后并且悔改之后，称呼转变了，从大卫的角度看终于是他的妻拔示巴，而且用安慰这个动词也表明大卫更加注重她和她的感受，而不仅仅是大卫欲望的对象拿单对所罗门的母亲拔示巴说：后续的列王记中，叙事人都直接称呼其名拔示巴；为了强调作为所罗门母亲的身份，则会变成所罗门的母亲拔示巴
叙事人称呼一个人的方式，反映了叙事人本人、或者是另一个人物对这个人的态度。这也构成了两个视角的显著结合，即把人物的主观看法和叙事人的“客观”看法融合到了一起，可以使叙事人在过度投入与超然冷淡之间达成一种平衡。这种叙事方式使得叙事人能进入人物内心的同时，又仍然能作为一个外部的观察者。更进一步，用称呼的变化来表达叙事的功能，是不是与荷马对于程式化表达的前缀的天才运用（如对于赫克托尔的前缀的变化，头戴闪亮铜盔的赫克托尔、神样的赫克托尔、驯马的赫克托尔等等）有异曲同工之妙。
故事后续
这件事可以说是大卫整个人生从上升到下降的转折点。紧接着这事就是暗嫩与他玛的故事（大卫的儿子暗嫩强奸了妹妹他玛，后被兄弟押沙龙所杀，押沙龙最终叛乱），可以看到这也是性（或者直白地说，淫欲）导致了谋杀的一个例子，可以说是与大卫和拔示巴的故事形成了一种平行对照的关系。耶和华因大卫借刀杀人乌利亚给他的诅咒：我必在你眼前把你的妃嫔赐给别人，他在日光之下就与她们同寝，也在押沙龙叛乱中应验：押沙龙在以色列众人眼前，与他父的妃嫔亲近。大卫自家的祸端正是耶和华对他的惩罚，包括第二次叛乱（亚多尼雅和亚比煞）也有与性导致的杀伐有关，大卫不得不目睹同样的罪恶在自己的儿子身上重现。
还有一个有趣的点，耶和华在知道大卫的行动以后，但大卫所行的这事，耶和华甚不喜悦，而后行文就叙述了来自上帝的报应。这与在大卫应对自己的儿子暗嫩强奸了自己女儿他玛时的反映也有一种微妙的对应关系：大卫王听见这事，就甚发怒，但是，后文并没有叙述任何大卫的行动，这也许是一种有意的留白，代表着大卫的一个很重要的弱点：对孩子的不管不顾、无行动。最后逼得押沙龙自己动手杀掉暗嫩，造成父子裂隙。
总结
我觉得等我功力更深该去读读《摹仿论》，看下奥尔巴赫是如何描述圣经的“真理认同”性质的，如何将其与荷马史诗对比。